第359章 坐地起价
清晨,卯时,天未亮。
陈迹走出陈府侧门时,司曹癸正擦拭马车。
听闻开门声,司曹癸头也不回道:“你若再将莫名其妙的东西塞给我,我便拔掉你一颗牙。”
可陈迹置若罔闻,照旧将一包棕叶塞进司曹癸怀里:“小满做的驴肉火烧。”
说罢,他头也不回的钻进车里。
司曹癸低头看着棕叶包,刚要再次丢在地上。
陈迹却从车厢里探出头来:“司曹大人,我没有收买你的意思,我也知道这东西收买不了你,但人总要吃饭,吃了饭才有力气做事。放心,我会想办法争到过继的机会,为了景朝。”
他重新回到车厢里,放下车帘。
司曹癸看着晃动的车帘,刚要再说什么,却听陈迹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:“今日休沐,不去都督府了,去梅花渡。黄阙拿走盐引一定会立刻前往长芦盐场验证真假,他一定会选最近的汉沽盐场,若骑快马,今日傍晚便该回来了。”
司曹癸问道:“你昨日让我将黄阙之事告诉盐号,他们恐怕会来误你的正事。”
陈迹随口说道:“司曹大人,黄阙今日不是正事,他们才是我今天的正事。”
司曹癸沉默片刻,将棕叶塞进怀里。
……
……
梅花渡后门所在之处,名为柏树胡同,较为僻静。
此时的柏树胡同外,几位中年盐商等在胡同口。外号老傅的盐商缩着手等在一旁,时不时偷偷打量身旁的陈二铜。
黄阙从远处赶来。
老傅回头看去,焦急问道:“支到盐了吗?”
黄阙面带风霜,喘着粗气:“支到了,我亲自骑马走了一趟长芦盐场,原本还以为要费一番周折,没想到那盐场的盐吏看到盐引之后客气得很,我就没见过这么和气的盐吏。”
众人松了口气:“支到就好,支到就好。”
有人喜笑颜开的盘算着:“有了这批盐引,只要能顺利支到盐,我们掺上自家私盐,转手便能赚到六两银子的利……”
黄阙面色一沉:“曹老六,这也是能在外面说的?你若嘴上没个把门的,以后便别掺和我们的生意了。”
曹老六眼睛一瞪:“黄家小子教训谁呢,我平日里是敬你爹才对你三分客气,按辈分你得管我喊声伯伯,可不要蹬鼻子上脸。”
黄阙平静道:“你不如问问其他人,看看大家愿不愿和你般张狂之人往来?你想死,可别连累其他人。”
曹老六环顾一周,却见其他盐商都转过头去。
他赶忙扇了自己一耳光,赔笑道:“是伯伯不对。”
可黄阙眉目沉静的凝视着曹老六,一言不发。
曹老六僵持片刻,咬了咬牙再扇自己一耳光:“是小人不对。”
黄阙从他身边走过语气肃然:“你我做的是掉脑袋的买卖,不想死就把嘴巴闭严些。”
说到此处,他忽然看见老傅身旁的陈二铜,凝声问道:“这是谁?我没叮嘱过不要带生面孔来吗?”
老傅赶忙解释道:“我这把年纪有些干不动了,这是家中子侄,带他来见见世面。”
黄阙直视着老傅:“你为他作保?”
老傅咬咬牙:“我作保。”
此时,陈迹的马车驶来。
他掀开车帘笑着说道:“黄兄回来了?想必是一刻都没停啊。”
黄阙深深吸了口气,拱手道:“贤弟,我去盐场确实支到了盐,现在可以谈谈生意了。”
陈迹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:“这都是黄兄唤来的盐商?”
黄阙点头:“正是。”
陈迹目光扫来时,陈二铜身子往后缩了缩,按理说陈迹没见过他,车夫也不会出卖他,但还是止不住的有些心虚。
陈迹展颜笑道:“那便有请吧。”
他跳下马车,领着众人往梅花渡深处走去。
来到梅蕊楼前,门前值守的汉子推开大门。
当大门打开的刹那,黄阙与盐商们一怔,只见原本的酒桌与红毯都被撤走,屋顶垂下的纱幔也被统统扯掉。
暖烟香帐尽数不见。
宽阔的罩楼正堂里,只余下一张张长桌,坐着一位位账房先生,噼里啪啦的拨打着算盘,震耳欲聋。
在账房先生背后的那面墙上,挂着一只只竹牌,竹牌上贴着红纸。
梅蕊楼门槛外,黄阙怔怔看着里面的忙碌景象,有些不敢踏进门去:“贤弟,这是……”
他心生警惕,原本还觉得自己占了个大便宜,如今听着耳边的算盘声,总觉得自己遭了算计。
可他左思右想,又想不到陈迹能在哪里算计自己。盐引的价格很低,二两一张,而且还能优先支盐这笔生意怎么都不会亏。
陈迹笑着问道:“可是什么?”
曹老六在黄阙身边低声道:“夜长梦多你我这次带来的银钱少,亏也亏不到哪里去。”
黄阙按下心中惊疑,当即对陈迹拱手道:“贤弟,今日我等为盐引而来,既然已验明盐引,那便闲话少说,谈谈生意吧。”
他回头看向身后,与几名盐商交换眼神。
几名盐商从手腕上摘下佛门通宝递给黄阙,黄阙开口说道:“贤弟,这里是六千两银子,我等要买走三千引。”
陈迹摇摇头:“黄兄,不行。”
黄阙皱起眉头:“贤弟莫不是要坐地起价?我们先前可说好了……”
陈迹安抚道:“我不是要坐地起价,而是不想零散着卖了。你看我从张家请来这九位账房先生,光是盘我陈家盐号的帐都要好几天,盐号里还有好些个蛀虫往盐号里掺私盐卖,我还急着把他们都抓出来,实在懒得在其他事情上劳心耗力。”
此话一出,陈二铜身子又缩了缩。
黄阙凝声问道:“贤弟打算怎么卖?”
陈迹思索片刻:“我打算找位阔绰的买家,能一口气买走三十万引,这样大家谁也不必麻烦。黄兄,这批盐引你最多能吃下多少?”
黄阙迟疑道:“若贤弟能再等我两个月,我可以吃下一万引……你也知道,我是进京赶考的举人,身上怎会带那么多银两。”
陈迹略显失望:“抱歉,我等不得那么久。当然,黄兄若实在想买,那便以四两的行情拆开买吧。以这个价,便是黄兄想买一百引都可以。”
黄阙声音渐渐沉下来:“陈迹,你莫不是故意拿我戏耍?刚还说不是为了坐地起价,到头来,还不是为了提价找的说辞?”
陈迹坐在桌子边缘,淡定道:“黄兄,此话差异。你是商贾之家,自然晓得商场瞬息万变,今日稻米十文一斤,明日若是遇到旱灾便值二十文一斤,等两朝打起仗来便能值四十文、六十文、八十文。”
黄阙深深吸了口气:“你先前想卖盐引不得门路,如今我帮你把盐商都喊来了,你却要坐地起价?以后谁还敢与你做生意?
陈迹掰着指头算道:“如今市面上,家家皆以私盐掺官盐,胆小的掺一成,胆子大的掺六成,还有一些人胆大包天,敢往官盐里掺九成。他们笼络灶户逃籍,逃到官府管不到的地方煎盐,芒砀山、南岭、范公堤、双屿岛……”
黄阙面色一变。
陈迹继续说道:“若有官府捉拿,他们便啸聚上万人,连官府都奈何不得。一张盐引在纲册盐商手里值四两银子,在他们手里却能值七八两,黄阙兄,不知你认不认识这种人?”
黄阙咬牙道:“不认识。”
陈迹继续说道:“当然,他们赚得也是卖命钱,一着不慎就要人头滚滚,但是……四两一张的盐引卖给他们,绝对是划算的。黄兄,宁朝有许多这种人,他们缺的只是一张能支到盐的盐引。我知道,坐地起价让黄兄面子上有些过不去,可穷人要面子,富人看结果,黄兄是想当穷人,还是富人?”
黄阙转身就走:“好自为之。”
陈迹诚恳拱手道:“黄兄,买卖不成仁义在,要不各位留下喝杯酒,算是我给各位赔个不是。实在不行,黄兄凑够了银子将三十万引买走,在下还以二两一张给你。”
黄阙沉声道:“不必了!”
陈迹站在灯火之中,静静的看着黄阙等人远去。
袍哥看向陈迹,用小拇指挠了挠脑门:“钓到了吗?”
“钓到了。”
……
……
黄阙出了梅花渡,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心绪,久久不语。
老傅在一旁劝慰道:“黄家小子,你年轻,还是得多学多看,人心难测啊。”
黄阙刚要说话,却忽然疑惑道:“你侄子呢?”
老傅心中一惊,转头一看身边哪还有人?
黄阙对老傅身后盐商使了个眼色,几人将其围在当中:“你敢带官府的人查我们?咱们干的是什么勾当你心里清楚,敢反水,今晚就将你沉到积水潭里。”
老傅疾呼:“冤枉啊,他绝不是官府的人。”
黄阙面无表情:“那他是什么人?”
几人将老傅挤在墙根下,老傅眼见有人摸向腰间,赶忙说道:“那小子叫陈二铜,是陈家盐号的人,不是官府的人!”
黄阙疑惑:“陈家人?”
此时此刻,陈家盐号里,大掌柜陈阅站在门槛前默默等待,他身后的叶二掌柜正慢悠悠喝着茶。
不知过了多久,陈二铜声音远远传来:“不好了!”
陈阅看向骡马市街东边,只见陈二铜一路狂奔,来到盐号门前弯腰气喘吁吁。
陈阅怒道:“什么不好了?”
陈二铜赶忙说道:“大掌柜,陈迹那小子如今就在梅花渡的梅蕊楼里,他们将那里腾空了,正有九个账房先生在联席盘账,我就没见过算盘拨得那么快的账房先生。”
陈阅面色一惊,连叶二掌柜也立刻放下茶盏,走到门前将陈二铜拉直了身子:“他从哪找来这么多账房先生?会不会是大老爷差遣给他的?”
陈阅思索道:“若是那几位倒也好办,平日里咱们没少孝敬他们,真查出什么端倪,也只会私下里来找咱们勾兑银子。”
陈二铜赶忙解释道:“不是大老爷那边的,说是从张家请来的。”
叶二掌柜疑惑的看向陈阅:“张家?哪个张家?”
陈阅面色一沉:“还能是哪个张家,那小子交好的张家就那么一个,当然是张拙张家!”
叶二掌柜惊疑不定:“坏了,那几位盘起账来,这盐号砖缝里的泥都能给你抠得干干净净,保不齐真能叫他们查出些事情来。陈阅,账可都是你做的,你到底有没有留下什么疏漏?”
陈阅闭上眼睛仔细思索:“按理说账目不会有何问题,但……”
叶二掌柜脸上的八字胡抖动了一下:“你他娘的把话说囫囵了!”
陈阅没好气道:“经年账目繁多,我又不是亲手做每一笔,谁能保证里面没有半点纰漏?”
做贼之人,便是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,被查时也难免心虚。陈阅原本极有底气,可现在听闻是张家的九位账房先生盘账,也不免气短。
叶二掌柜在盐号里来回踱步:“你说,你说现在该怎么办?”
陈阅微微眯起眼睛:“先下手为强,后下手遭殃,原本还想溜溜他,如今看来留不得了,得尽早除掉。”
叶二掌柜往外走去:“我这就去办。”
陈阅将他拉回门槛里,沉声问道:“你去哪?”
叶二掌柜怒道:“不是你说尽早除掉吗,我得赶紧出城去田庄里喊人手来。”
陈阅怒道:“糊涂,主家事、主家了你我终究只是下人,若弄死个主家,你我都得死。”
叶二掌柜疑惑:“你不是说二老爷会保我们?”
“你若动手杀他,杀完他,二老爷下一个就要杀咱们,”陈阅拎起叶二掌柜的领子:“若你是主家,你会养条吃人的狗吗?哪怕这条狗吃的是路人,你也不会再养它了。狗,可以吃鸡、吃鸭、吃狗,唯独不能吃人!”
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
陈阅慢慢松开叶二掌柜的领子,斟酌许久:“他不是二两一张卖盐引吗,他还没见过你,你这就拿银子去买回来些。”
陈二铜赶忙解释道:“不行,盐引已经不是原来的价钱了。他故意把黄阙等人诓骗去,其实是为了坐地起价的,如今得是四两一张。若要以二两的价格买,得一口气买三十万张才行。”
叶二掌柜惊声道:“一口气买三十万张?便是拿出私账上的所有银子也不够啊。”
陈阅思忖片刻:“差多少?”
叶二掌柜低声道:“差二十三万两银子呢。”
陈阅思忖片刻,忽然说道:“从公账上拿。”
叶二掌柜退后一步:“你疯了,咱可从来不动公账。”
陈阅托着自己肥硕的肚子冷笑道:“怕什么,那小子将公账拿走了,银子却还在盐号里,不等他来盘公账里的银子,就得先一步滚出京城。等拿回盐引,只要赶在下月十五盘账之前换成盐,定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。”
叶二掌柜疑惑道:“你非要买他手里这些盐引做什么?”
陈阅挥挥手:“你那狗脑子无需知道这些,只管去买,明日文胆堂前见分晓。”
“我去拿银子,”叶二掌柜回到后院,小心翼翼取来两只樟木箱子,拎着便出了门,身旁还跟着十余人护送。